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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2014年春節(jié)，我參加了一次初中同學聚會，碰到了老同桌枝毅。多年不見，我才知道枝毅已經(jīng)離婚兩年多，一個人帶著兒子生活，她在我們縣城的超市里做售貨員，每月工資兩千多。
賣貨吃青春飯不是長久之計，我勸枝毅轉(zhuǎn)行做美容，一來趁年輕做點有技術含量的事，二來自己創(chuàng)業(yè)，時間自由，孩子也能照顧，只要踏實肯干，等生意穩(wěn)定了再請員工，日子會輕松很多。再說了，女人開美容院，在這個不上不下的年紀好好捯飭，沒準兒還能拽上青春的尾巴。
同學們都很認可我的建議，七嘴八舌地攛掇枝毅：“這么好的機會別錯過，lily做了這么多年美容，有咱們老同學給你撐腰，還有什么不放心的……”
枝毅也動了心，但仍沒說要干，大家知道她的經(jīng)濟條件不好，于是老班長提議，在場的人有錢的出錢，有力的出力，都幫幫老同學。這么一張羅，一頓飯下來，同學們湊了8萬多塊錢，枝毅感動得眼圈兒紅紅的，強忍著淚水。
班長打趣：“別感動啊，到時候同學們?nèi)ツ隳莾海憧傻煤莺荽蛘垩剑 敝σ闩e起酒杯說：“同學們?nèi)チ巳棵鈫危艺埧停 贝蠹叶紭妨恕?/span>
過了正月十五，同學們就行動起來。有人幫枝毅找到了房子，有人幫她辦理各種證件，當班長把營業(yè)執(zhí)照交到枝毅手上時，我都被這份同窗情誼深深感動了。
為了幫枝毅備首批貨，我用自己的信譽向公司做了貨品申請，又調(diào)集了一批超低價活動產(chǎn)品，總共湊了6萬多的貨。之后又幫她盯裝修和物料準備，連帶著設計美容院的開業(yè)活動方案、宣傳資料，還在工作之余擠時間對她進行了培訓……
那段時間忙夠嗆，好在同學們都在幫忙，累一點兒我也覺得很開心。
2014年5月1日，枝毅的美容院開張了。
同學們都在朋友圈里轉(zhuǎn)發(fā)開業(yè)活動，各盡所能為枝毅招攬客戶。一場開業(yè)活動弄下來，收現(xiàn)近5萬元，拓到新客40多人——對于一個縣城里的新店來說，這已經(jīng)相當不錯了。
那天，枝毅點著鈔票，激動地說：“我都舍不得去存了。”
我笑她，“這算什么，好好干吧，生意會越來越好的。不過你別光看這些錢，這后面可是一個個的客戶要你服務啊，接下來有你辛苦的時候呢。不行就招個人吧，我正好給你一起培訓了。”
枝毅一個勁兒地搖頭，“沒事沒事，我能行，等客人再多點再說，這點兒人我能忙過來。”
“做生意心量一定要擴大，讓別人掙錢，自己才能掙更多的錢。”我笑著說，“別著急，你剛開始，慢慢來。”
枝毅連連點頭：“你咋說我咋辦，都聽你的！”
那時候，我每周回老家都要去枝毅的店里去看看，發(fā)現(xiàn)問題及時幫她解決，只要有業(yè)內(nèi)的資訊會，都會通知她參加。枝毅很積極，跟會上認識的美容院老板和店長們學了不少東西，她把姿態(tài)放得很低，一次我看到她向一個美容顧問請教一款熱門儀器的效果，小顧問對她愛答不理，枝毅絲毫不生氣，還腆著臉加人家的微信。
我看不下去，告訴枝毅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問我。枝毅卻認真地說：“你那么忙，總有顧不過來的時候，我跟人家學東西積極點兒應該的。即便她不愿意理我，她朋友圈里有東西，我總能學點兒吧。”
枝毅肯吃苦，一個人從早到晚連軸轉(zhuǎn)，有時候忙得吃不上飯。她待人真誠，客人也都心疼她，有人來店里，還把自家的好吃的帶給她。得到了客人的認可，枝毅的生意越來越穩(wěn)定，同學們也都很欣慰，感覺幫她幫對了。
到了2014年年底，枝毅的店里又加了幾張美容床，一個人實在應付不來。我又勸枝毅招人，她就把兩個侄女從農(nóng)村帶了出來，手把手地教。兩個女孩很踏實，學得有模有樣，枝毅的店逐漸走上正軌，日子終于有了盼頭。
2
2015年夏天，枝毅突然打電話給我，說有個項目叫“權(quán)健火療”，可以治療很多疾病，調(diào)理方法也簡單，問我覺得怎樣。
我聽說過，這是一種以火療養(yǎng)生為噱頭的新型直銷，做養(yǎng)生產(chǎn)品和保健品。一開始，很多人做了兩天火療，吃點保健品都會覺得身體輕松了很多，加上直銷員在一旁攛掇，就紛紛開店拉人頭。外行不懂經(jīng)營，也沒有專業(yè)基礎，很多店都開不下去。有段時間，北京的大街小巷常有權(quán)健火療店關門轉(zhuǎn)讓，還有些店因做火療燒傷客戶吃了官司。
我勸枝毅：“你們店只是做美容養(yǎng)生，火療屬于理療范疇，需要的資質(zhì)更嚴格，一旦操作不慎容易出危險，不建議上。”
這次，枝毅沒有像往日那樣痛快地說“行，我聽你的！”而是支支吾吾地試探：“我一個親戚推薦的，我感覺還行，要不你哪天來試試，我讓她過來給你做做？”
一聽這話，我就知道枝毅肯定是上了某些人的套兒。
此前一個月，我曾碰到了一個權(quán)健的直銷員。大熱天，那個女人拎著西瓜進了一家美容院，看樣子跟老板娘有些淺薄的交情。她略做寒暄就直奔主題，攛掇老板娘試試火療，老板娘不好意思拒絕，就讓美容師騰出一間房。
我閑來無事，就進去湊熱鬧。只見直銷員從大背包里拎出火療毛巾，浸到半濕，一層層覆蓋在老板娘幾乎全裸的身體上，接著又拿出一瓶“火龍液”，在老板娘的后背上隔空畫符，繼而點燃。
如此反復幾次，不一會兒，滿屋都是熱乎乎的蒸汽和酒精味。老板娘原本就有慢性呼吸道疾病，被熏得一個勁兒咳嗽，急忙讓我把窗戶打開，直銷員卻連忙擺手，“不行不行，開窗了寒氣就容易進入，效果就出不來，再堅持會兒。”
老板娘又咬牙堅持了幾分鐘，直銷員一次次用毛巾把火蓋上又掀起，熱浪滾滾，我站在一旁都感覺煩悶，老板娘也幾次要掀開蓋在頭上、背上的毛巾，直銷員眼疾手快又蓋了回去，不停地勸：“再堅持一會兒。”
最終，老板娘的臉憋得通紅，眼珠子都要爆出來，一把掀翻滅火后蒸在身上的大毛巾，“不做了不做了，太受罪了，憋死我了！”直銷員試圖再勸，“您這是肝火太旺了，所以蓋不住，您更應該好好調(diào)理一下……”老板娘沒理她，穿上衣服徑直出去了。
直銷員仍不放棄，又從背包里拿出半截塑料鞋墊，說是可以正骨的“骨正基”。她讓老板娘把鞋墊揣在腰間，老板娘瞥了一眼，一臉嫌棄地說：“不用不用。”
直銷員好像看不懂表情，雙眼尋摸老板娘的裙子，見實在沒地方放鞋墊，就讓老板娘踩在腳下體驗。她口中還念念有詞：“你別小看這半截子鞋墊，可神奇了呢。有一次我們一個同事坐火車心臟病犯了，當場就把鞋墊從鞋里抽出來捂在心口，一會兒就好了！”
我忍不住想逗她，問這么神奇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原理。
“這個是高科技，是國家專利！”直銷員讓老板娘把兩手叉開平放，然后用胳膊壓她一側(cè)的手問：“穩(wěn)不穩(wěn)？”老板娘一臉懵，點點頭，直銷員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，突然興奮起來，“你們看，這就是高科技，就這么穩(wěn)。”
我很納悶，這半截鞋墊正好在腳掌的后方形成一個三角支架，穩(wěn)一點是正常的，這就相當于穿鞋和光腳的區(qū)別，至于這么興奮嗎？老板娘沒興趣再繞圈兒，急問鞋墊多少錢，直銷員張口就說一千多，“還有很多東西呢，化妝品、保健品，我們賣得最好的是麥芽精和衛(wèi)生巾。”說著，她又從包里掏出一包衛(wèi)生巾要做對比實驗，老板娘徹底沒耐心了，借口馬上有客人要來才把她打發(fā)走。
我笑著問：“你們認識啊？”
“說不上多熟，這是我們小區(qū)門口賣菜的大姐，也不知道啥時候做起這個來了。”老板娘撇撇嘴，“啥都不懂，瞎折騰！”
那天，我把這段經(jīng)歷講給枝毅聽，最后勸她的口氣可能有點硬：“你剛起步，稍微穩(wěn)定一點，別瞎折騰。美容養(yǎng)生和直銷是有交叉，但你入行不久，做好你的店是根本，別的就先別想了！”
枝毅回了我一句“好”，語氣似乎有點失望。
當年7月，我回老家又拐到枝毅的店，進門就看到貨架上擺了一排權(quán)健的產(chǎn)品。我站在貨架前沉思，枝毅趕忙走上來拽我：“我沒做這個啊，這是那個親戚放我這里代賣的。”
我“哦”了一聲，沒再多問。
3
2015年國慶前夕，同學老李突然打電話給我，說枝毅的美容院上了一個治療腰疼的新項目。老李在政府機關工作，長年坐辦公室，腰間盤突出，對此很感興趣。
此時，枝毅的美容院已引入了一家知名直銷公司的產(chǎn)品，她說公司有位老專家，治好了很多人，她可以幫老李掛個號，就是要他親自到公司去。老李有些擔心——這家公司說起來那么厲害，但總部卻設在一個小縣城里，“你說枝毅說的靠譜不？別老遠的去了不靠譜……”
老實說，自從發(fā)現(xiàn)枝毅不聽勸阻上了權(quán)健的產(chǎn)品后，我就不想再多她的事了。可我也不想拆臺，就讓老李自己看著辦，“愿意去就去，碰上奇人是好運，碰不上就當旅游玩玩了。”
我心里沒抱多大的希望，誰知幾天后，老李在同學群里說太神奇了，“我的腰間盤突出真的好了！”我有點詫異，老同學們紛紛詢問詳情，老李就興致勃勃地說那里的專家的技術如何高超，公司排隊治療的人如何多……
從老李介紹的情況看，我推測他應該是介入了一場新項目的招商會。其他同學不知道，有幾個還很感興趣，在群里一個勁兒地問枝毅。相比起老李的熱情，枝毅反而顯得寡言少語，別人問一句她答一句，好像不怎么積極。
同學王芳請枝毅幫忙掛一個專家號，她想帶母親去治療關節(jié)炎。她母親的關節(jié)已經(jīng)變形，這些年為了給母親治腿，王芳花了不少錢。我母親也患有關節(jié)滑膜炎，所以我和王芳私下交流很多。一來，我也想了解老人的治療效果；二來，和我自身的職業(yè)有關——
我在美容行業(yè)干了多年，近一兩年發(fā)現(xiàn)直銷悄然滲透進了美容養(yǎng)生館，除了權(quán)健，還有其他或大或小的項目也在融入。有的直銷項目只在市場上推了幾個月就夭折了，從此消失，有些風頭卻越來越旺。
直銷項目拉人頭，賺錢快，弄得美容院的老板們越來越浮躁。我做的傳統(tǒng)美容養(yǎng)生項目漸漸遭到冷遇。誰都不知道到底發(fā)生了什么，也不知道這些潛在的對手到底危險在哪里。
我和王芳私下說好，她先去，不管那邊怎樣，只要對老人的腿病有效果，下次我也帶母親去看看。
10月，王芳到達那個小縣城的時候正是一個中午，她給我發(fā)信息說人太多了，公司基地滿院子烏泱烏泱的，“感覺像傳銷，又不像。”
當天晚上，這家公司就安排專家給王芳的母親調(diào)理。第二天老人感覺良好，第三天王芳發(fā)來視頻，她母親走路已經(jīng)順溜了。我詫異又好奇，他們到底做了什么，效果這么快？要知道王芳母親的關節(jié)炎已經(jīng)被北京大醫(yī)院的大夫下了手術通知，要求做關節(jié)置換，如今看來，或許大有轉(zhuǎn)機。
王芳又把視頻發(fā)到同學群里，并感謝枝毅，群里頓時炸了鍋，好幾個人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咨詢。這次枝毅一改往日的消極，開始積極推崇專家，老李也在下面附和。
抱著試試看的心態(tài)，我也交了280元掛號費，和另外兩個同學一起預約了10月底的專家號。即便如此，還有兩個同學沒約上，“專家號太緊張了”。
4
到了約定的時間，我們一行人到達這家公司的“治療基地”。那是一個大院，里面橫豎散落著幾座兩三層小樓，很多人拎著行李箱進進出出，看上去像是住宿的地方。大院盡頭橫著一座大房子，鐵皮藍頂，十分簡易，像工廠庫房。帶隊的枝毅指著它說：“明天咱們就在這里學習，這個大會場能盛3000多人呢。”
“學習？學什么？” 一個同學好奇地問。
枝毅支吾起來，“哦哦，學那個病因病理呀，你總得知道自己為什么得的病吧。”我在一旁沒有吱聲。
隨后，枝毅把我們帶到一個小樓，分別安排到了不同的房間。沒過一會兒，2個穿紅馬甲的工作人員住進了我和母親所在的房間，3張床，4個人，兩個“紅馬甲”就擠在一張床上看手機。
不久枝毅帶進來3個女人，其中一個30來歲，面龐黑瘦，身上的衣服一看就不便宜，但顏色樣式攢在一起，顯得土里土氣。兩個“紅馬甲”看到來人立刻從床上起來，恭敬地打招呼：“高總來啦！”
黑瘦女人微笑著點頭，枝毅趕緊介紹：“這是高總，我們領導，別看年輕，人可厲害了，手底下管著三千多人的團隊呢！”枝毅還想說，高總悄悄撥拉她一下，“哪里呀，你們過獎啦。快給我介紹介紹你朋友吧。”
枝毅說我是她同學，是做養(yǎng)生的老師，高總立馬拽起我的胳膊：“哎呀做養(yǎng)生的呀，太好啦。這兩天你好好看看，看咱們這邊的養(yǎng)生技術和你們的有什么不一樣。”隨后又客氣地聊了幾句，高總看了看我母親的腿，囑咐身邊的兩個女人：“你們記著點兒，一會兒找個好的老師給調(diào)理。”兩個女人趕緊點頭。
等高總出去了，房間里的兩個“紅馬甲”就開始聊八卦，大意就是高總?cè)绾巍澳嬉u”。
當初，高總只是個毛紡廠的女工，跟丈夫離婚凈身出戶，為了做這個事業(yè)跟家人磕頭借錢，后來借了高利貸才湊夠錢學習。如今她已經(jīng)月入百萬，剛買了2套房，還預訂了一輛百萬大奔……見我和母親沒回應，一個“紅馬甲”就湊過來跟我母親說，她們這的專家很厲害，有很多老遠過來的人，拄著拐杖的都給治好了，讓她要有信心。
母親樂呵呵地說好，而我一句也沒搭理。
5
當晚，我和母親被安排到了一個房間，屋里已經(jīng)有十來個人了。她們有的是來調(diào)理腰腿的，有的來調(diào)理腸胃，還有個女人嘴角歪斜，是來調(diào)理面癱的。
三個穿白大褂的“專家”守著一張床，床底下有個不大的電療儀器，可以用手來控制力度和動作。“專家”腳踩一頭墊片，另外兩個將會放在病人的腰部。我問這樣長期使用儀器從自身過電會不會對身體不好？她們紛紛說：“不會不會，才8V電，跟咱們細胞電伏一樣。這是生物電，越做越經(jīng)絡通暢，經(jīng)絡通，百病不侵！”
“我先來！”那個面癱的女人積極地躺下，“專家”讓她脫掉上衣，先把她后背的肝膽區(qū)推了推。翻過來調(diào)理面癱時，一個“專家”把手指伸進女人嘴里頂著患側(cè)肌肉，另一手配合內(nèi)外夾擊，兩只手搓來搓去，女人的嘴眼一抽一抽的，像是要把肌肉都擰到一起。
如此反復10分鐘左右，她的嘴角竟然不那么歪了，眾人稱奇，女人連衣服都顧不上穿就跑進衛(wèi)生間照鏡子，之后又跑出來對老師作揖：“臉終于松快了，謝謝老師！”
接下來調(diào)理的是一個四十多歲腰疼的大姐，打一開始，她話里話外都是抵觸，雖然最后也點頭說輕松不少，但緊接著又來一句：“在家老公按兩下也會輕松啊。”
幾個老師都沒理她。
經(jīng)過一番調(diào)理，母親的腿走路確實有勁兒了。嚴重的時候，母親獨自走路不能超過一百米，下樓要慢慢下，做完后竟跟好人一樣。我們也從最初的警惕到慢慢認可，以至于人家讓做什么，我們都愿意配合。奇怪的是，自從我們到了基地，枝毅就一直說自己忙，除了在微信上偶爾問問吃喝，再也沒露過面。反而是房間里的那兩個“紅馬甲”對我們噓寒問暖，很是關照。
第二天上午，“紅馬甲”把我們帶到那個簡易的大房子，里面滿滿當當都是人，目測的確有兩三千之多，一排坐10人，兩側(cè)是維持秩序的“紅馬甲”。
講臺離我們很遠，頭頂是幾塊放著課件的投影布，講體質(zhì)和疾病成因。由于講師說話慢，吐字不清，大家聽得迷迷瞪瞪的，就在我快睡著的時候，外面突然下起大雨。
雨點打在鐵皮房頂上“噼噼啪啪”響，講師不得不臨時停課，讓員工跳起了舞。到了午飯時間，雨仍然沒停，會場外的臺階下汪洋一片，有人拎著鞋走出去，深的地方水已沒膝。
這時來了一群穿保安服的人，他們打著傘，把行動不便的老人一個個背到餐廳，這舉動很感人，幾乎所有的參會者都從抱怨轉(zhuǎn)為了贊嘆。紅馬甲說，那些保安跟我們一樣，最初都是來這里調(diào)理身體的學員，有的甚至是開了好幾家理療店的老板。
不知不覺，大家的懷疑逐漸變成了認可，連那位腰疼的大姐也不再說負面的話了。再次調(diào)理結(jié)束后，她雙手叉腰扭了一圈，跟旁邊的人說：“嗯，還是可以的！”
“專家”也開始鼓勵大家學習：“感覺好就學一學，現(xiàn)在誰家沒個腰酸腿疼的，學回去給自己家人治治，一年省不少藥費呢。”
晚上回到宿舍，兩個紅馬甲依舊積極地跟我們講她們見過的案例，誰學會了技術把家里多年的偏癱病人調(diào)理好了，誰學了技術，一家人再也沒感冒過……母親聽了興奮不已，直到半夜還問：“我這腿真的能治好吧？”
“能，肯定能！”紅馬甲語氣堅定。
“那就好，那就好。”母親一邊說一邊拿眼睛瞟我，我趕緊回應說只要對她好，咱就考慮。母親這才心滿意足地休息了。
第三天上午，講師開始直截了當講直銷的賺錢模式。這是一個雙軌制的直銷制度，除了直銷員自己做業(yè)績，上級領導也會幫著做業(yè)績，最后直銷員可以按比例拿兩邊的提成。
加盟分4個臺階，從1萬多、2萬多，到5萬、10萬。講師又從家庭治療講到技術開店再到技術連鎖，一路算下來，提成收入從幾百萬升到上千萬。現(xiàn)場有人聽了不置可否，有人聽得心潮澎湃。
上午最后一堂課，“紅馬甲”給所有人發(fā)布條，讓大家蒙上雙眼，隨后燈光全滅。講臺上，講師用哀怨的聲音講著窮困帶來的窘境，“沒錢看病被看不起，上不能盡孝對不起老人，下不能富子對不起孩子……”
這些話可能讓一些人想起了什么，竟然嗚嗚大哭起來，不一會兒，黑暗里傳來了此起彼伏的抽泣聲。
下午就是辦理會員的時間，我對直銷賺錢沒興趣，另外兩個同學卻覺得可以做，其中一個同學隨大流加了5萬的單，另一個男同學問枝毅：“10萬的和5萬的有什么區(qū)別？”
枝毅說不明白，就把高總喊來，一番溝通后，這位男同學就打算給老婆孩子都加上10萬的單，湊一個“黃金三點”。“枝毅說這樣上（發(fā)展）一個人，能掙3份錢！”
因為時間有限，活動結(jié)束我就帶母親回家了，加了“黃金三點”的男同學留下繼續(xù)學習營銷課。沒過幾天，他就在同學群里宣傳預熱，我和另一個同學看了沒吱聲，彼此心照不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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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年的時間一晃而過，同學群里經(jīng)常充斥著枝毅發(fā)的宣傳信息，我內(nèi)心有點排斥，可能是覺得她不好好做本職工作，可能是她多次“發(fā)掘”我手底下的美容院。我和枝毅的關系漸漸緊張起來，工作之外的聯(lián)系越來越少，以至于后來我對她下了通牒，“你干什么我不管，不要影響我這邊的工作。”
枝毅回都不回。
2017年國慶節(jié)前夕，我照例問枝毅她店里要不要搞活動，我好提前把活動支持排進去。枝毅回復說不用，“十一公司有大活動，我得帶人去。”
原來，枝毅的美容院已然成了這家直銷公司的“小基地”。她要么帶客人去公司開會，要么就把店里加了單的客人們搞在一起學習，兩個侄女也在她的“感召”下加了單，成了枝毅直銷事業(yè)的左膀右臂。一些老客人看出她們無心做事，做完項目后就不再續(xù)約了。
等到2017年年底，同學群里大概有多一半人加入了枝毅的直銷團隊，為了方便帶人參會，枝毅買了一輛便宜的比亞迪，聽同學說，枝毅不再是以前的枝毅了，“人家張口閉口都是她們團隊的人換了大奔，好像明年她也能換上一樣。”
等老班長也加入之后，枝毅和其他加單的同學開始起哄，竟直接把同學群改成了“生物電學習群”，不時在里面發(fā)相關資訊，還不斷拉陌生人入群學習。
至此，我們的同學群變了味，不再純潔了。
2018年春節(jié)后，我又抽空去直銷公司的基地幾次。
那個簡陋會場的后面在擴建，聽說要建8棟學員宿舍樓，可容納上萬人。此外還增加了一個可容納5000多人的鐵皮會場，兩個會場同時開課，學員吃飯成了問題，桌餐換成了盒飯，養(yǎng)活了好幾個送盒飯的公司。
我被安排到“老學員組”，在一旁看多了、聊多了才驚覺其中的套路是一個接一個。從新人進門開始，那些住在一起的“紅馬甲”、調(diào)理身體的“專家”，到會場一系列的環(huán)節(jié)都是精心安排好的，防不勝防。
在一次團隊分享環(huán)節(jié)中，有兩個基層醫(yī)院的大夫分析了如何與醫(yī)院科室合作，如何與醫(yī)生合作找突破口發(fā)展“家人”（下線）。還有兩人是我熟識的美容院老板，他們認為一個美容院就是一個基地，現(xiàn)成的客人，現(xiàn)成的行業(yè)關系，“攻下一個，帶起一串……”
因為吃苦肯學，枝毅的團隊逐漸壯大，她成了“枝總”，也會不時去新人的房間探望。高總早就換了大奔，不僅她換了，寬敞的基地大院里已經(jīng)停了近百輛百萬級的大奔，據(jù)說其中1/3都是高總“家人”的車。
枝毅沒能如愿開上大奔，因為她一開始就沒有看懂這家直銷公司的制度，等她看懂的時候已經(jīng)晚了。
這家公司規(guī)定，直銷員拉到一單有4種提成，叫作：“單區(qū)獎”、“人頭獎”、“領導互利獎”和“管理獎”。這4種提成可以同時拿，按照單子的不同級別，管理獎和單區(qū)獎都可以拿到150-500元，人頭獎500-30000元，領導互利獎可忽略不計——如果一個月內(nèi)拉到4個10萬的單，最高可以拿到3萬元。
“管理獎”是最給力的，其他提成都是一次性的，而且要求必須由自己開單，“管理獎”就屬于躺賺——只要自己發(fā)展的“家人”開了單，或“家人”下面的“家人”開了單，上面所有人都可以拿到這份業(yè)績提成。
這一下子激起了很多人的興趣，大家盤算著團隊作戰(zhàn)，掙錢不難。當然直銷公司也不傻，實行的是“雙軌制”，業(yè)內(nèi)也叫“左右腿走路”——這意味著直銷員的業(yè)績分為兩塊，自己負責“一條腿”，“另一條腿”由直接領導幫著做，只有“左右腿”的業(yè)績達到了公司規(guī)定的固定比例（比如1：2），直銷員才能拿到全部提成，否則就算某一方業(yè)績再高，那些錢終究會沉淀到直銷公司的資金池里。
一開始，高總為了讓枝毅帶團隊好好干，就哄她集中力量做好“一條腿”。高總許諾，等枝毅團隊的業(yè)績穩(wěn)定了，她有合適的人選再送過來做枝毅的“另一條腿”，這樣大家都可以很快賺大錢。
枝毅剛加入的時候也不太懂，就全聽高總安排。她運氣不錯，沒多久自己的團隊里就出了“老鷹”（能干的人），業(yè)績迅速積累，數(shù)額很大。
枝毅滿以為自己可以很快像高總她們一樣掙大錢，沒想到高總卻騙了她——高總并沒有給枝毅配一個業(yè)績好的領導，而是偷偷把她安排到自己親戚的“一條腿”上——畢竟枝毅的團隊不用管也出業(yè)績，高總只用全心全意幫親戚，自家人怎么都能賺錢。
但這個親戚和枝毅團隊的差距越拉越大，最后弄得枝毅做了很高的業(yè)績，“左右腿”卻達不到公司規(guī)定的固定比例，最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錢進了公司的資金池。
“如果不是她這么放，我早就月入百萬，實現(xiàn)財務自由了！”枝毅越來越焦慮，跟高總鬧僵，反目成仇，兩人已經(jīng)半年多沒說話了。
7
2018年年底，權(quán)健因涉嫌組織、領導傳銷上了新聞，彼時國內(nèi)能與權(quán)健抗衡的技術型直銷公司就只有枝毅他們那家了，我開始擔心那幫同學，他們卻很樂觀，還幸災樂禍地在朋友圈里轉(zhuǎn)發(fā)權(quán)健出事的新聞。
然而一個漏洞百出的行業(yè)出了問題，沒有幾個響當當?shù)凝堫^能全身而退。沒過多久我就聽同學說，在直銷公司基地門口有不少人拉起橫幅，說自己被公司的冷血制度搞得妻離子散，家破人亡。
一周之內(nèi)，大小媒體相繼報道這家直銷公司涉嫌組織傳銷，記者暗訪的視頻也紛紛流出。公司緊急通知各個大小團隊解散所有的群，平時能打開提款、提貨的網(wǎng)站也打不開了。
我們的同學群也解散了，那些平時狂傲的“領導”紛紛換了頭像和昵稱，有的甚至賣掉車和房想轉(zhuǎn)移財產(chǎn)。有個輕易不交往的“領導”竟然給我打電話，語氣客氣而卑微，請我?guī)兔纯从袥]有地方可以避避風頭……枝毅也把自己的朋友圈刪了個遍，QQ空間里的一個個案例相冊也被清理得干干凈凈。
一時間風煙四起，有傳聞說，警察已經(jīng)抓走了公司老總和很多重要的人物。全國各地的會員開始逼自己的上級領導退錢，剛開始很多團隊領導還瞞著下邊的人，后來實在瞞不住了，就騙大家說公司幾號開張，等到了那天，公司的網(wǎng)站仍然沒有動靜。
一些團隊領導開始玩失蹤，不少人只好組織維權(quán)，蹲守在公司門口查問。倒沒有太多同學去逼問枝毅，只讓她有消息了就及時告訴大家，但那些從美容院里發(fā)展出來的“家人”就沒那么容易接受了——
她們當中有很多都是家庭主婦，沒有收入，但掌握著家里的經(jīng)濟大權(quán)。被帶去基地參會，頭腦一熱，瞞著老公就加了5萬、10萬的單，有的甚至傾盡全家多年的積蓄，還鼓動農(nóng)村老家的親戚加入。
聽說出了事，她們早已慌了神兒，天天就像“長”在了枝毅的店里，討要自己的加單款。枝毅躲也躲不了，錢也沒幾個，沒多久她的美容院的大門上就貼上了轉(zhuǎn)讓信息。
直到今天，我身邊還有不少人在償還當初因加單欠下的幾十萬外債。也是因為這場風波，我的同學們已經(jīng)好久沒有再聯(lián)絡了。
編者注：電療 electrotherapy 指利用不同類型電流和電磁場治療疾病的方法。是物理治療方法中最常用的方法之一。主要有直流電療法、直流電藥物離子導入療法、低頻脈沖電療法、中頻脈沖電療法、高頻電療法、靜電療法。
目前所有電療設備，凡是接觸人體的，都屬于醫(yī)療設備，必須有醫(yī)療器械注冊證、醫(yī)療器械生產(chǎn)許可證和臨床驗證報告。
原文標題：被傳銷公司拖下水的縣城美容院 來源：網(wǎng)易 原文鏈接：https://3g.163.com/news/article/FP28TJFH000181RV.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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